张慧
世界睡眠日就快到了，可能很多人想不到，作为特“困”生反内卷的密码——午睡，也有着悠久的历史。那些“职场式趴桌”“学生党托腮”“自在葛优躺”，是跨越千年的生物本能与文明演进的奇妙协奏。
五代时期书法家杨凝式午睡过后书写的《韭花帖》，成为流传后世的行书经典。
中医养生提倡“子午觉”
说来有趣，我国可以说是午睡文化大国，但关于午睡的最早文字记载，却来自一场对午睡者的严厉批评。批评声来自《论语·公冶长》中的《宰予昼寝》。宰予是孔子的学生，因为“昼寝”，被孔子怒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昼寝”就是白天睡觉，后人推测很可能睡的是午觉。孔子批评宰予懒惰不堪教化、无药可救，言辞可谓是相当的激烈。至于孔子为什么看不惯弟子午睡，或许源于孔子的“时间观”。孔子曾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读书求学、修身精进应当分秒必争，晚上都舍不得睡，怎么能把白天的大好光阴浪费在睡觉上呢？据说奉孔子语录为圭臬的晚清名臣曾国藩，因为孔子的这句话改掉了午睡的习惯，午饭后强忍睡意，或与幕僚聊天，或者下围棋打发时间。
“昼寝”听起来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相比之下，“子午觉”这个概念能让大部分午睡爱好者们睡得理直气壮。“子午觉”，即倡导在每天的23点至次日1点的子时和11点至13点的午时这两个时段内入睡，睡觉原则是“子时大睡，午时小憩”，以达到“顺应阴阳平衡”的中医学养生目的。据说唐代药学家孙思邈最早提出了“子午觉”这个概念，但也有人认为，著于汉代、遵循黄老道家思想的《黄帝内经》更先一步阐述了通过“子午觉”养阴养阳的理论。道家认为午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阴气初发的时候，此时人体的气血流注心经，所以需要适当休息，也就是睡午觉。
抛开理论不谈，追溯午睡的行为发源，历史更为悠远。农耕民族自古遵循鸡鸣而起、日出而作的早起作息。身体在经过一上午的辛勤劳作后，如果午间阳光炙烤大地时，不找个地方打盹休憩，得不到恢复的疲惫身体怕是再难支撑下午的辛劳。所以深植我国的午睡文化，不仅是自古以来顺应自然的养生哲学，更是烙刻在农耕民族日常生活中的印记。
对于古代文人雅士来说，午寝既是悠然自得、恬静安逸的生活美学，也是午后灵光乍现的创作来源。最有名的午睡者当属诸葛孔明。在罗贯中的笔下，三顾茅庐故事中的诸葛亮午睡醒来，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吟出“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的千古名句。而在此之前，拜访者刘备已经带着关羽、张飞，在他午睡的草堂前足足等候了两个小时。五代时期的书法家杨凝式在初秋的一个午后醒来，饥肠辘辘。恰逢友人飞鸿传书送到，一起送达的还有新鲜的韭菜花美食，于是书法家兴致大增，挥笔写下：昼寝乍兴, 輖（音zhōu，意思同“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音sūn）。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流传后世的行书经典名作《韭花帖》就此诞生。
当然，还有无数文人墨客认为午睡可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他们直抒胸臆，赞美午觉：炎炎夏日的午间小憩是“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读书读得乏累了，干脆梦里再去读：“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至于午睡醒来的那一杯茶，有个颇为典雅的名字叫作“午瓯茶”。
古人如此重视午睡，自然对午睡的卧具也有要求。罗汉床，据说得名于地位较高的和尚（罗汉）打坐时的长椅，从唐代起兼具卧床和坐具的功能，常被放置在士大夫的会客厅或者书房里，用作待客以及午休小憩。另外还有始于汉代的“美人榻”，又名“贵妃榻”，形似一头翘起的精美单人木床，可坐可卧，一般放置在书斋或亭榭间，也是午睡、特别是贵族女性午间小憩的常用卧具。普通百姓的午睡家具，夏天多用竹榻，也就是“70后”“80后”小时候常见的“凉床”。至于午睡的地点，可以在书房、凉亭、花园、湖边……无伤大雅的地点皆可，随性随心。清代皇帝的“养心殿”，也是午间养精蓄锐的午睡地点，或许是因为“子午觉”的午觉可以养“心经”，所以才得名“养心殿”吧。
西班牙午睡竟有仨小时
2024年1月的一个午后，在西班牙瓦伦西亚的城市步道旁，一名男子“就地卧倒”惬意地小憩。
欧洲的西班牙人把午睡视作文化遗产，郑重传承。西班牙午睡的历史有多悠久？英语里表达“午睡”的单词，除了“nap”，还有“siesta”。“siesta”一词就来自西班牙语，再往前追溯，西班牙这个词又源自古罗马的拉丁语“sexta hora”（第6个小时）。在古罗马人的计时里，一天的时间从日出开始，被均匀分割成12小时，其中第6小时对应正午时分，差不多是现代时间的12点至14点。据说“第6个小时”也是罗马修道院的“静默与休息”的时间，亦即修士停止劳作、静默祷告或者午休小憩的时间。公元前19年，罗马帝国征服了伊比利亚半岛，午休的传统随之被带进西班牙的修道院，之后又流传到民间，由此开始了西班牙人的午休时光。
在漫长的中世纪，西班牙的农耕模式强化了午睡习俗。尤其是西班牙南部，夏季炎热，正午时分的气温动辄达到40℃以上。西班牙农民为避开这个容易中暑、脱水的高温时段，把主要体力劳作安排在清晨和傍晚，中午的时间则用来进食和午休。在农耕文化和气候环境的双重加持下，这种“避暑式午休”的习惯在西班牙深深扎根。从16世纪起，海外殖民的西班牙把午休习俗带往被其控制的拉丁美洲的墨西哥、阿根廷等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午睡习惯，沉淀出独特的西班牙午睡文化。午睡的地位，在西班牙人看来是“神圣不可动摇”的。正如西班牙睡眠协会所说：“很少有国家将午睡当作传统延续下来，但西班牙是个例外。”生于191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西班牙作家卡米洛·何塞·塞拉赋予了午睡仪式感，他认为：“午睡是一件要好好对待的正经事，午睡前必须穿上睡衣，做过祷告，备好尿壶。”上世纪30年代西班牙内战后，凋敝的经济让无数西班牙民众不得不兼职多份工作以维持生计，然而午睡时间不但没有被压缩，反而成为打工者恢复体力、应对夜晚兼职工作的“生存必需”。
20世纪以来，城市化进程加快，当许多欧洲公司的职员选择在中午喝一杯咖啡而不是躺下时，西班牙城市的商店和企业仍然选择在下午2点至5点关闭，把时间空出来给员工用餐和午休。2015年，西班牙阿多尔市还颁布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官方“午睡规定”，把保证午休纳入城市治理的一部分：14点至17点需要保持安静，避免产生噪音以保证居民午休。
14点至17点午睡，这个作息放眼全球，也相当特殊。一个传统的西班牙人作息通常是：早上9点醒来，12点去吃午饭，下午2点回家午睡，然后5点再返回工作岗位，工作到晚上8点。他们的晚饭时间一般在晚上9点以后，所以午夜以后再入睡是家常便饭。
现代科学打破“午睡羞耻症”
1817年，欧洲的威尔士纺织品制造商罗伯特·欧文提出了“8小时劳动、8小时娱乐、8小时休息”的口号，这不仅标志着“8小时工作制”的开始，也象征着现代社会“单相睡眠”模式的开端。很明显，新兴工厂里的劳动者所拥有的8小时睡眠，是下班通勤、回到住所以后的连续睡眠时间——不包含午觉。这种夜间集中连续的睡眠模式被后来的睡眠学家称为单相睡眠模式，以今天的英美以及北欧等很少午睡的国家为代表。与之相对的，是把每天的睡眠分为2个段落，也就是夜晚睡眠加日间午睡的双相睡眠模式。
今天世界上还保留着双相睡眠模式的地区，主要分布在中华文化圈和地中海文化圈。前者以我国为核心，覆盖东南亚：印度阿育吠陀医学提倡饭后一小时开始午睡以“恢复生命能量”；日本有“居眠”文化，工作或当值期间的间歇小睡被视作可以提高工作效率。以西班牙为核心的地中海午睡文化圈，包含了希腊、意大利和葡萄牙地区，以及墨西哥、巴西等。
两种睡眠模式本该相安无事，然而前者却对后者发起了“批判”。19世纪以后，工业革命催生出一种时间观念——“时间就是金钱”。在这种观念下，午睡天然成为降低资本效率的敌人。白天睡午觉，被视为性情懒惰或者身体抱恙的表现。以日本为例，明治维新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现代化进程加快的日本受欧美作息的影响，产生了“午睡羞耻症”，午休曾一度被取消。欧洲的午睡“大户”西班牙，也因为午休受到其他欧洲国家的质疑，西班牙年轻人的午睡比率近些年也出现大幅下降。
单相睡眠与双相睡眠哪个更高效和健康呢？在《我们为什么要睡觉》一书作者马修·沃克看来，午睡的起源并不是文化，而是人类更深层的生物因素。所有的人类，不论文化背景或地理位置差异，都会或多或少出现“餐后警觉性下降”，对午后小憩的渴望，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午睡的消失，发生在从农耕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变的时期，现代社会中，午睡往往被工作和娱乐挤压，人们用咖啡因把午睡的睡意驱赶，夜晚再服用镇静剂来抵消过度摄入的咖啡因带来的入睡困难。强制性地执行单相睡眠压抑午睡，有可能会带来新的睡眠问题。
美国航空航天局的研究也发现，20分钟左右的午睡会带来更高效的工作状态——可以提升34%的工作效率和54%的专注力。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研究人员用6年多的时间跟踪了2万多名希腊成年人样本，发现坚持规律午睡的人，与那些放弃午睡的人相比，患心脏病的风险降低了37%。当然，超过1小时的午睡可能会影响夜间睡眠，但20至30分钟的短时午睡对健康益处良多：午睡能调节血压、减少应激激素；适当午睡可以缓解疲劳，提升认知功能；午睡还可以减少精神焦虑，缓解抑郁情绪。这些发现用科学证明，一吃完午饭就犯困不是因为人们懒惰，而是身体的基因在呼唤。爱午睡的人们大可顺应自然，享受惬意的午间小憩。
现代科学表明，短时午睡有益于身体健康。
午睡有道
中国古人的“高卧”
中国古人在中午休息时，经常采用一种叫作“高卧”的睡姿，也叫“枕足”，即将脚垫高，用足枕或其他较高物体支撑的睡姿，目的是为了让血液更好地回流，舒缓小腿肌肉的紧张。同时，也对心血管和肝脏有保养作用。
高卧睡姿在古代的画作中经常可见，如《梦蝶图卷》《边韶昼眠》《槐荫消夏图》等。其中，宋代古画《槐荫消夏图》描绘了一位文人闲适的消夏避暑状态，他的脚部就是用一个木支架垫起来的。
体现午睡“高卧”睡姿的宋代画作《槐荫消夏图》。
本土特色
高碳水催生“午睡大省”
如果说世界午睡看中国，那么中国午睡还得看山西。外地游客如果夏季到山西，往往会被当地人的午睡习惯所震撼：许多餐馆闭门打烊，街道空空荡荡。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山西成为“午睡大省”呢？
一方面，地处黄土高原的山西，夏季正午烈日炎炎。农耕文明里“避暑午休”的习俗，以及“子午觉”的养生之道，刻在山西人的基因里已有上千年。另一方面，古有名满天下的晋商，为保持下午的高效运作，商号有让员工午休养神的习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饮食结构。在“面食之都”的山西，小麦、玉米、高粱、荞麦、莜麦、大豆都能拿来作面食，经过削、拨、压、拉、擀等各种各样的制作手法，以及蒸、煮、煎、炸、烧、烤、焖、烙、煨、贴、炒等更加眼花缭乱的烹饪方式，最终形成2200多种面食的美味选择。山西人顿顿离不开面，而一阵痛快淋漓的高碳水食物摄入以后，快速升高的血糖带来胰岛素分泌和褪黑素急速生成，引发了暂时困倦感——俗称“晕碳”，这时，唯有午觉可以“解忧”。
今天的城市生活节奏加快，但仍然有不少山西公司把下午上班时间定在下午2点甚至3点，且不少公司都把“午休2小时”写进招聘广告。
异国趣事
午睡大赛真能“躺赢”
在大庭广众之下睡午觉、鼾声如雷，躺着就可以赢得比赛甚至拿奖金？2010年在西班牙马德里举办的一场“午睡大赛”，就给午睡爱好者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躺赢”的机会。
比赛由西班牙午睡之友协会举办，地点设置在马德里市一座购物中心的中庭。比赛为期10天，每天举行8轮，每轮20分钟。几百名午睡高手从世界各地赶来，在此一决高下。
比赛时，选手被分为五人一组，每人在一张蓝色的沙发上躺下。这些沙发被有序排开，沙发上标有数字。裁判坐在高处，纵观全场。裁判组的成员里还有巡场的医务人员，他们用仪器测量参赛者的脉搏，统计他们入睡所花的时间——这是比赛评分的一项重要考量，其他得分项还有着装、睡姿和呼噜声。总结一下就是，午睡睡得久不久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睡得香。
在人来人往的购物商场中央，身着奇装异服的选手们以千奇百怪的睡姿酣然入梦。“战况”胶着，最终的冠军由来自厄瓜多尔的62岁男子佩德罗·洛佩斯获得，将1000欧元的奖金揽入怀中。这位冠军不仅入睡速度快，并且鼾声力压其他选手——“嘹亮”的呼噜声高达70分贝。佩德罗·洛佩斯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午睡，这次是妻子鼓励他来参加比赛。
举办方西班牙午睡之友协会表示，举办午睡比赛的目的，是为了向年轻人推广西班牙的传统午睡文化，同时宣传正确、健康的午睡观念。
本版供图：视觉中国、IC photo
责任编辑：张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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