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书画文物修复师项目选手刘鎏正在用镊子打开古画表面的褶子,为后续修复工作做准备。主办方供图
文物是历史的讲述者,而让文物“开口”的人,是一群沉默的匠人。
修复一幅古字画,常常要调色试笔数十日;还原一件青铜器,动辄要拼补百余块碎片;重建一座古建筑,可能要打上千根榫卯。但文物上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展柜的灯也从不照向他们。
近日,来自30个省(区、市)的293名文物修复师齐聚四川省泸州市,登上2025年全国行业职业技能竞赛——第二届全国文物行业职业技能大赛(以下简称“国赛”)的舞台。这一次,聚光灯下的主角是他们。
金属文物修复师项目选手张小云正在修复宋代铜钵。主办方供图
考题
7月4日早8:30,纸张书画文物修复师赛区的比赛正式打响。见到静静躺在修复台上等待自己的“考题”时,95后选手刘鎏有点懵。
那是一幅清代的花鸟条屏作品,画中几只麻雀跃然梅枝间,栩栩如生,只是纸张残缺破损得厉害,了无生气。在首都图书馆做古籍修复师的5年中,刘鎏从没经手过残损如此严重的古画,头一回碰到,竟是在国赛上。
她对着画细细“诊断”起来:纸张强度很差,返黄脆化严重;有装裱痕迹,应该被前人修复过;画面缺失面积大。但是没关系,她是科班出身,有扎实的绘画功底,对全色(填补古书画缺失部分的颜色——记者注)很有信心。不出差错的话,这也是她这次比赛的主要“拿分点”。
古书画的修复流程复杂,最核心的是洗、揭、补、全4个步骤。用刷子和温水一遍遍清洗后,画看起来“精神”点了,刘鎏眉头也舒展了些。她翻到背面开始揭画心,为后续修补清理出干净的基底。
随着两层加固的背纸被揭下,命纸慢慢显现出来,刘鎏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命纸是紧贴画心的最后一层托纸,于画心而言是性命攸关的存在。然而此刻她眼前的命纸上,前人留下的修补痕迹斑驳粗糙,多个土黄色的大洞生硬突兀,伴有明显霉变。
“如果前人的修复合理,是可以保留的,但他修补的材料、方法都很不合适。”要不要花费大量时间揭去前人修补的部分?刘鎏犯起难来。对于一场“考试”来说,不“死磕”难题,把时间留给擅长的题目才是明智之选。两天的赛程加起来不过15个小时,身边一些老师傅早已领先她好几个步骤。
但是躺在她面前的不是“考题”。“它是件真正的文物。”刘鎏说,“我不可能为了赶时间,就省略一些步骤,让修复变得敷衍。按照文物修复原则,我必须去除这种不合理的修复痕迹。”
揭!做出这个决定后,她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有些地方好揭,我就轻松一点,遇到难揭的,又很迷茫”。第一天赛程结束时,不少选手已将书画上墙绷平,进行最后的全色步骤,而刘鎏还没有完成补的部分。
回去后,她大哭了一场。
作为选拔赛时北京市纸张书画文物修复师的第一名,来到这里,刘鎏背负了很多期望和压力。但每个人抽到的文物不同,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守住文物也守住原则,考验着每一个文物修复师。
第二天赛程尾声,刘鎏只给全色环节留了1个多小时。虽然最终未能拿奖,但她很坦然,“修5年和修10年肯定是不一样的,回去要多积累经验,下次也会更沉着”。
国家文物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工程专家库专家张立方是本次大赛实操比赛的总裁判长之一,在他看来,选手修复不同文物“不是比风格,不是比大小,也不是比具体方法,而是比修复过程中展现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纯粹的技术问题,“而是要先有好的价值判断、对文物的尊重和保护它的使命感。不管做什么,有一些东西是相同的”。
考古探掘工项目选手尤菊在模拟遗址赛场量灰坑深度。主办方供图
冰与火
还没走近金属文物修复师赛区,就能听到锤子“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闻到焊枪灼烧金属的烟焦味。但是走进赛场,氛围却没有那么热闹。55名选手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许久也不挪动一下,冷静的表情像是和手中冰凉的金属同一个温度。
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金属文物修复师张小云正盯着自己的修复对象——一件残破的宋代铜钵。铜钵重215克,缺失了近40%的部分,断裂的口沿只有约1毫米的厚度,已经有些矿化,像是半个破碎的蛋壳。工作以来,张小云从没独立修复过器壁这么薄的文物。
按照她以往的经验,加热矫形是修复金属文物的重要一步,但这一次面对脆弱的铜钵,她觉得不能这么做。张小云用手术刀轻轻刮了刮断口,发现器壁无金属性,稍微用力就有碎块脱落。确定自己的解题思路后,她大胆地跳过了矫形步骤。而这个关键的决定,也让她最终收获金属文物修复师项目三等奖,实现了青海省在国赛中零奖项的突破。
金属文物修复师这个“冷门”职业,张小云做了9年,也习惯了坐“冷板凳”。这一次获奖,张小云归结为“幸运”。“只是刚好把这道题解好了,但是其他题还得继续学,还要慢慢解。”她说,“回去踏踏实实接着干!”
同一时间,考古探掘工赛区“热”火朝天。大赛期间,泸州市平均最高温度超过35摄氏度,在两个室外考古赛场,连沙土都有些烫手。为避开高温,选手们早上5点多就扛着探铲、铁锹等工具前往赛场,晚上10点才收工。
“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日常。”来自黑龙江的24岁考古探掘工尤菊说。考古勘探与发掘行业因工作条件艰苦,对体能要求高,鲜有女性从业者。但今年有3名女选手进入考古探掘工项目的总决赛,尤菊就是其中之一,也是该项目年龄最小的选手。
从业4年,风吹日晒是常态,但尤菊从没觉得苦,反而觉得充满“惊喜”,“能跟几千年前的人在同一片土地上对话,这很奇妙,也很快乐”。虽然体力不比男性,但她觉得自己可以用毅力和耐力弥补,“我做得慢,但我可以歇一下再接着做,一直做”。
这些年,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进入文物修复行业,国赛中的年轻面孔也越来越多。在四川省考古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孙智彬看来,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好事,“但我要给年轻人‘泼一盆冷水’,考古和文物修复都是极其艰难漫长的工作,年轻人必须爱好,也必须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
“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尤菊说。
文物修复是个“冷板凳”,但年轻的文物修复师有一颗滚烫的匠心。
木作文物修复师项目选手张玥和师父王振之与制作的“一斗二升交麻叶”合影。主办方供图
木承石续
本次大赛中,老中青三代技能人才同台竞技,最年长的选手有59岁,最小的仅19岁。年轻人是文物修复行业的新鲜血液,但在木作文物修复、泥瓦作文物修复等领域,老师傅仍是主力军。
作为传统建筑的核心工艺,木作负责搭建建筑结构,泥瓦作负责砌筑建筑外观,二者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建筑的“骨”与“肉”。本次木作文物修复师赛区的考题是制作“一斗二升交麻叶”(清代斗拱构件的一种经典形制——记者注)。
在一众短寸头发、脚踩布鞋、平均年龄47岁的老师傅中,箍着辫子的19岁小姑娘张玥格外引人注目。作为该项目唯一的女选手,她的年龄比其他人的平均从业年限还要小,但干起活儿来十分麻利。“都说这个行业‘越老越吃香’,我不这么认为。只要我努力,说不定也不比老师傅差。”张玥笑着说。
在场的老师傅中,有一位还真是张玥的师傅,他就是天津国土资源和房屋职业学院古建筑工程技术专业的教师王振之。张玥既是他专业的学生,也是他门下的徒弟。“我收徒不看手艺,看心性。”王振之说,“张玥这孩子专注,能沉得下心来。”为了这次比赛,师徒俩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每天训练14个小时,身有旧伤的王振之时常要靠止疼片坚持。
但比赛强度大,直至结束,张玥也没能完成制作。赛后一周,她给记者传了一张照片,是一套精致完整的“一斗二升交麻叶”。“当时没做完,有点难受。”张玥发来一个哭脸,“这次没计时,就想做一套好的。”王振之说,在返程路上,徒弟就定下目标,“回去必须照着第一名的样子干”。
在泥瓦作文物修复师赛区,24岁的小将伊文龙从39名选手中脱颖而出,击败众位老师傅一举夺魁。在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泥瓦作文物修复领域,伊文龙像一颗承载厚望的种子。“要是没有年轻人进来,那往后谁来修中国古建筑?这个领域需要我这样的年轻人!”伊文龙说。
和他同组的59岁选手张祝兵是年龄最大、从业年限最长的参赛选手。因体力跟不上,张祝兵最终没能完赛。颁奖典礼当天,他远远地看着意气风发的伊文龙,表情欣慰。前一日,记者问他是否有拿奖目标时,张祝兵笑着说:“目标还是留给年轻人好,毕竟以后要靠他们传下去。”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蒋继璇 记者 蒋肖斌